古陶瓷中，元代青花瓷器的命运正象一位名人所言的那样：不在沉默中死亡，就在沉默中爆发。元青花在沉默了近700年后，终于在21世纪突然爆发。代表事件是2006年一件鬼谷子下山纹饰的元代青花瓷器罐，被拍卖出2.3亿人民币的价格。并创造了东方艺术品价格的最高纪录。随之，元青花锦香亭纹罐拍出49989.6万元，水草鱼纹罐拍出2800万元，缠枝牡丹纹双鱼耳罐拍出2321.8万元，以及更多的千而八百万的元青花。
在元青花价格令大多数人吃惊的时候，元青花纹饰却悄悄地震撼着一些专家，或鉴赏家，或艺术家，或画家。元青花纹饰，尤其是人物故事纹饰，被所有专家一致认为“精美”、“壮美”、“具有强烈的美学效果”、“精美绝伦”“我国古瓷艺术宫殿中最为璀璨的耀眼明珠”等等，同时，对元青花纹饰的研究也普遍展开，各自的观点不是大相径庭而是大同小异。叶佩兰认为“按照伊斯兰国家的习惯生产了大量纹饰精美的青花瓷器”，雷从云认为“无庸置疑，青花瓷的某些器型，如大盘、扁壶、三明水注等与蒙古民族的生活习性和伊斯兰文化有关”，高学训认为“所有这些繁杂的花卉、植物、动物、和边沿几何图形等，都带有浓郁的藏传佛教风格和汉文化印记”，日本的三上次男断言“景德镇烧制的素地瓷器上用鲜艳的钴蓝描绘出花纹、鸟兽纹或风景、人物的青花，是受波斯的伊斯兰陶器艺术影响”，崔岩认为“元代青花瓷器的装饰形式虽然与伊斯兰文明有很近的亲缘，但毕竟产生于陶瓷传统深厚、历史悠久的中国，因而，外来文化的影响因素往往只占次要的地位，一般以辅助纹样的形式出现，主要纹样往往是中国题材”（以上引文均见《元青花研究》）等等。
元青花纹饰是元青花瓷器的灵魂，也就是元青花内涵文化的集中体现，它果真是外来文化造成的吗？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。
一 、 元朝的政治社会制度及文人状况
元青花瓷器的纹饰是由当时的文人创造的，当时文人的生活、思想、情感、才能无不体现在其作品上。而文人的生活、思想、情感则无不取决于当时的政治、社会制度。这就是存在决定意识的铁律。那麽，就让我们先了解一下元朝的政治社会制度吧。一是民族压迫制度。元世祖统一中国后，分全国人民为蒙古人、色目人、汉人、南人四等，在法律、政治、经济上都规定了不同的待遇。如规定各级地方行政长官由蒙古人和色目人担任，汉人只能担任副职。二是经济压迫制度，元朝统治者曾认为农业经济对国家没有多大用处，把许多良田改为牧场；一反汉人制度中重农抑商的传统，大力实行重商重工的国策。三是文化压迫制度。蒙古统治者在逐鹿中原的初期，对汉族的儒士同样杀戮和用作奴隶。直到元仁宗延佑二年才重开科举。在此期间一部分儒士仍没有摆脱奴隶的命运和贫寒的困境。而各种教派却得到重视，佛教徒公开参政，八思巴被封为国师，“其弟子之号司空司徒，封国公者，前后相望。怙势恣睢，气焰熏灼，为害不可胜言”。正由于元朝政府的种种压迫制度，使千百年来一直处于统治地位的儒家文化和儒士文人受到空前打压，文人阶层发生很大变化。这些变化是：
1、少数人成为元朝统治阶层中的一员。如理学家姚枢、窦默、许衡等，都官居要位。
2、一些人先为官，后挂官隐匿。如元好问、尚忠贤、马致远、郑光祖、高明等。
3、一些人入道、入佛，冷眼看红尘。
4、一些人远离尘世，做起隐士。此类人不同于第二种人的先官后隐，而是避官专隐。
5、一些人被迫转行，另谋生计。
文人地位、环境的变化，可以改变他们许多的生活方式，但有两点是不可改变的：一是性情，或怀旧，或感慨：二是才能，或著述，或吟颂，或绘画等。正是这不可改变的生活方式，为历史留下了宝贵的真实的一页，透过这一页，或多或少能够帮助我们认识元青花。
二、元朝南宋遗老们的文化
明朝的胡侍在其著作《真珠船》中说：元朝时“中州人每每沉抑下僚，志不获展......于是以其有用之才，而一寓之乎声歌之末，以舒其悱郁感慨之怀，盖所谓不得其平而鸣焉者也。”宋朝以文立国，军事上既无招架之功，更无还手之力，最终导致了两次亡国。但300多年的文化培育，却也硕果累累，中国的四大发明有其三，陶瓷、理学、绘画、城市经济等使宋朝文化几乎可以雄冠中国2000年。硕果累累的背后是数以万计的文人，宋朝的灭亡，元朝的残暴统治，使这些文人生不如死，痛苦万分，唯一缓解这些痛苦的药方只有笔墨。元朝的宋朝遗老们究竟为历史留下了哪些笔墨呢？
第一大类 元曲元杂剧。据专家考证元杂剧剧目有730-----740种，现存的剧本有208种，加残曲29种，有237种。种种元杂剧通过曲折的手法，均反映了作者的不满、愤懑的心情和希望。元曲元杂剧无疑是元青花纹饰最大的投影。
第二大类 诗词。作品很多，作者有宇文虚中、吴激、元好问、刘因、虞激、白朴、关汉卿、马致远、张可久、锺嗣成、贯云石、王冕、刘时中等，也很多。
第三大类 笔记杂记。如北宋灭亡后，南宋人孟元老撰写的《东京梦华录》，南宋灭亡后，吴自牧撰写的《梦粱录》。
第四大类 绘画。如赵孟俯、何澄、钱选等。
第五大类 漆器、金银器、织锦、陶瓷等其它艺术品。通过对以上五大类文学、艺术品的学习、分析、对比、综合、参照，笔者发现，元青花纹饰并不是一天建成的罗马城，也不是无源无头的黄河水，而是深深植根在传统的汉文化唐文化和宋文化之中。
三 元青花纹饰中的汉文化 传统
（一）元青花人物故事纹中的复国情结
已知的元青花人物故事纹有昭君出塞、三顾茅庐、萧何追韩信、周亚夫、细柳营、唐太宗、西厢记、锦香亭、蒙恬将军、鬼谷子下山等。以上题材无不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粹，这只是一方面。因为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很多，忠孝节义更为突出，元青花纹饰中为什麽钟情于这些题材呢？研究元曲元杂剧的学者认为，那些歌颂水浒英雄的剧目，寄托着他们希望用李逵、燕青、鲁智深们用朴刀杆棒来洗雪耻辱，表达了强烈的复仇意念。那些歌颂汉族历史上的英雄，寄托着他们希望大宋复国，汉族复兴，表现了浓烈的民族情绪。元青花瓷器中的人物故事纹又何尝不是这样呢？
元青花人物故事纹无外是三种类型，1、民族和睦型，如昭君出塞。2、英雄豪杰型，如萧何、周亚夫、唐太宗、蒙恬、鬼谷子。3、爱情型，如西厢记、锦香亭。这三种类型中英雄豪杰型占到大多数，这又与上面 元杂剧研究者有所不同。因为，元杂剧有700多种，相对来讲，英雄豪杰类所占的比重不会很高。而在元青花人物故事纹中却占到了5.5成，这不能不引起人们更深入的思考。笔者深信在元青花人物故事纹的创作中，隐藏着大宋的仁人志士，他们用画笔寄托着希望凝结着理想发泄着愤懑表达着忠贞。昭君出塞传达的是他们希望民族和睦，英雄故事体现的是他们希望英雄救国，爱情故事表达的是他们对大宋王朝的忠贞。如果说这些论断是一厢之愿的话，笔者愿意把另一厢的意愿找出来。
先细细品味一下为金官而不为元官的元好问的四句诗：精卫有冤填瀚海，包胥无泪哭秦庭。并州豪杰知谁在，莫拟分军下井陉。亡国之痛，刻骨铭心。他的咏剑诗说：世上元无倚天手，匣中谁解不平鸣？割城恨不逢相如，佐酒恨不逢朱虚。他写赤壁之战是“孙郎矫矫人中龙，顾盼叱咤生云风。疾雷破山出大火，旗帜北卷天为红。”英雄情结，全在复国。
再品元朝的翰林学士虞集的《挽文丞相》诗句：子房本为韩仇出，诸葛宁知汉祚移。云暗鼎湖龙去远，月明华表鹤归迟。虽为元官，心系汉室。
还得看看元朝小吏张可久的小曲：秋风远塞皂雕旗，明月高台金凤杯。红妆肯为苍生计，女妖娆能有几？两蛾眉千古光辉。汉和番昭君去，越吞吴西子归，战马空肥。小曲说的太明白了，我真怀疑昭君出塞青花罐就是张可久定做的！
最后不能不了解大名鼎鼎的王冕的情怀：英雄在何处，气概属山家。蚁布出入阵，蜂排早晚衙。野花围部伍，溪村拥旗牙。抱膝长咏罢，天边日又斜。用王冕的这首村居诗的意境去品味鬼谷子下山罐，笔者的感受是吃惊！
为维护残暴统治，元政府明法规定：“诸乱制词曲为讥议者，流”，“诸妄撰词曲，诬人以犯上恶言者，处死”，深怀亡国之痛的文人们只有借古抒怀，含沙射影，以求慰不泯之志。
（ 二）、元青花莲池纹中的怀旧情结
元代瓷器纹饰中 还有一种莲池纹，绘莲花、水草、游鱼、鸳鸯等图画，在青花瓷器中有，在釉里红瓷器中也有，是一种常见的装饰手法。它的寓意它的文化它的本源是什麽呢？
《东京梦华录》有这麽一段记述；“自西门东去观桥，宣泰桥，柳阴牙道，约五里许，内有中太一宫，佑神观。街南明丽殿，奉灵园。九成宫内安顿九鼎。近东即迎祥池，夹岸垂杨，菰蒲莲荷，凫雁游泳其间，桥亭台榭，棋布相持。”原来汴梁东京的景色有莲池有凫雁，是大宋文人“梦华’中不可磨灭的记忆！
到了南宋人吴自牧著的《梦粱录》里，关于莲池的记述已经不是一段文字而是一卷文字了。卷名为“池塘”，记述的池塘多达六七十个，如涌金池、圣母池、白龟池、南金牛池、仁和仓池、明清池、白洋池、鸿雁池、龙母池、金鱼池、瑶池、饮马池、西水池、碧沼水池、八郎庙巷池、磨剑池、宫城外护龙水池20所、防虞水池22所、五里塘、蔡官人塘、月塘、上塘、沈塘、永和塘、官河塘、西塘等。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池塘均为人工工程，并有专人养护。除了池塘以外，《梦粱录》还详细记述了西湖。“西湖，杭城之西，旧名钱塘，湖周圆三十余里，自古迄今，号为绝景。唐朝白乐天守杭时，再筑堤捍湖。宋庆历间，尽辟豪民僧寺规占之地，以广湖南。元时，苏东坡守杭，奏陈于上，谓西湖为人之眉目，岂宜废之，遂拨赐度牒，易钱米，募民开湖，以复唐朝之旧。”封建王朝对于公共设施的建设也不逊今人。但古人还有更深的用意：“谓每岁四月八日，邦人数万，集于湖上，所活羽毛鳞介以百万计，皆西北向稽首祝万岁。绍兴以銮舆驻跸，尤宜涵养，以示渥泽。”古人利用池塘放生，一次达百万计，表示渥泽，真是一种高度文明！当时放生的场面一定极为壮观，也一定在文人心里留下深刻印象。《梦粱录》会记下它，元青花也一定会绘下它。这就是元青花莲池纹的本源、文化和深意------宜涵养，示渥泽。
《梦粱录》在记述西湖时，还有一段文字，使人想起另一件元青花瓷器。文字曰；“且湖山之景，四时无穷，虽有画工，莫能摹写。如映波桥侧竹水院，涧松茂盛，密阴清漪，委可人意......御圃在观侧，乃林和靖隐居之地，.......旧有东坡庵、日照阁、曰苏公堤。桥侧有堂，扁曰‘三贤’，以奉白乐天、林和靖、苏东坡三先生之祠。袁大资请于朝，切惟三贤道德名节，震耀今古，而祠附于水仙庙东庑，则何以崇教化，励风俗？遂买居民废址，改造堂宇，以奉三贤，实为尊礼名胜之所。”元青花瓷器纹饰中有四爱图，想应与此“尊礼名胜”有联系，有水有鱼有荷有雁，也不能缺少了贤。
（三）元青花中动物纹饰的老庄情怀
元青花中动物纹饰很多，有一二十种，但作为主题纹饰的并不多，笔者仅知道龙纹、凤纹、孔雀纹、鱼纹和鹿纹。龙凤纹鱼纹考证的人比较多，意义也比较明确，笔者就不必要再絮叨了。关于鹿纹的元青花瓷器听说的多，见到的少，一些注明鹿纹的瓷器有的是麒麟纹，所以笔者对鹿纹发生了浓厚兴趣，并有了初步认识。
在中国古代艺术品中，较早出现的鹿纹（鹿的形象）在商代，妇好墓出土了不少用玉制作的鹿。周朝也有较多的玉鹿。证明鹿在古人心目中有良好的人缘。唐朝的丝绸纹样中，有一种非常有名的纹样，叫陵阳公样。它创制于唐初，一直延续到中唐以后，在中国工艺美术史上有着较高的评价，被称为“为我国装饰艺术史展开了新的一页”，在现存的唐朝丝织品里，就有四鹿为一组纹样和连珠鹿纹的图案。证明鹿纹也受到唐朝人的喜爱。
元青花瓷器中出现鹿纹，不但没有给元朝光彩，反倒给它增加了不小的麻烦，有人据此证明所谓的元青花在金代就十分成熟了，是金青花，而不是元青花。《金史》记载；“大定六年十二月，......奉敕详定，上用辂，轼前有金龙改为伏鹿，轼上坐龙改为凤.......轼作赤伏鹿”，金朝统治者喜欢鹿形象，可以理解，因为他们实行的是汉文化。在汉文化里，鹿，是一种象征，它象征隐匿、自然、飘逸、空灵。《庄子.天地》曰：“至德之世，不尚贤，不使能，上如标枝，民如野鹿”。庄子还曰：“神农之世，卧则居居，起则于于，民知其母，不知其父，与麋鹿共处，耕而食，织而衣，无有伤害之心，此至德之隆也。”鹿还是人类最好的伙伴，它在之处，就是至德之世，它是老庄文化中何等祥瑞的象征哦！(附元青花鹿纹梅瓶）上面曾讲到，大宋文人遗老中，有一些人成了隐士，在隐士心中笔下，鹿的形象会少吗？与鹿的形象如影相随的还有杂宝纹等，它都是道、佛文人的精神寄托。
（四） 元青花纹饰中的宋元素
元青花纹饰是众多学者倾心研究的对象，并取得了丰硕成果。笔者研究认为元青花纹饰中外来元素很少，绝大多数是宋元素。它或继承发展宋瓷中磁州窑吉州窑的技艺，或移植其它艺术品中的纹样，或创新一些装饰，都与宋代相类的艺术品密不可分。通过类比，可以清楚看到这一点。
1、龙纹。典型的元青花龙纹是奔走形，s形头部起伏形身躯蛇形尾，威猛异常，动感十足。但它与宋朝其它瓷器上的龙纹，却有着惊人的相似，一件瓷器上装饰一条或两条奔龙，形态相同，细节处小有不同。如北宋定窑瓷器上的刻画龙和印纹龙。
2、园林纹。先看看南宋中期的园林侍女图朱漆奁的图案，再对比元青花中人物庭院图饰，两者有区别，但更神似，垂枝、斜石几乎是元青花人物图饰中必备的场景。人物常变化，辅纹少变化，也从另一面映现了当时舞台艺术的特色。
3、旋纹。南宋刻花云纹梅瓶，青白釉，通体刻旋形云纹；元青花釉里红浮雕白龙梅瓶的海水纹，同样以旋形纹表示，也布满全身，两者的装饰手法一致，使人不由产生一种传承的感觉。
4、器形。常见的就不用说了。不常见的就以堆塑瓶为例。江西地区曾出土大量谷仓形明器，为宋元两朝墓地。两者的区别只是高低不同，宋朝的普遍高些，元朝的普遍低些，其他装饰手法完全一样。这里的传承关系几乎是沿袭。
如此等等，举不胜举。
认识元青花纹饰的文化背景，可以使我们准确理解元青花，在元代，它只是一种日用器实用器。所幸的是在元朝统治者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三大压迫下，使一些有才学的儒士投身其中，迸发出愤懑的笔墨，幻化出民族的色彩，愤怒中创造出极具震撼力的艺术品。它虽然没有让我们直接唱出元杂剧那样咬牙切齿的控诉，但也让我们深深记住了鬼谷子眼睛中那烈火般的拯救精神！想一想元青花瓷器600多年后带给世界的惊讶，带给中华民族的荣誉，带给东方的光辉，笔者才真正懂得了大宋王朝以文维国300年的伟大及深远。孔子如果没有生前的大苦大难，就不会有世界性的孔子学院；宋朝如果没有钦徽二帝的北漠囚罪和帝丙幼皇的南海溺亡，也不会有中华民族四大发明（陶瓷 、活字印刷、指南针、火药）的辉煌。历史真是充满了辨证法！
够了，大宋王朝，在今天，不仅仅是你的子孙在祭拜你，远在地球另一边的大帝国也在祭拜你！你没有武力，但你有实力；你没有铁躯，但你有灵魂，永不泯灭的灵魂！
元 青花鹿纹梅瓶 请鉴赏
